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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自己的钟楼上

1998-06-03 来源:中华读书报 王为松 我有话说

我记得有一年大年初一,王西彦先生在接受电台记者采访时,说他正着手完成一个庞大的写作计划,希望自己一生的长篇小说创作能形成有机的系列,已经写好的还需要进一步整理,甚至要重写,还没有动手的也已在准备与进行之中,他把自己的作品归为三个三部曲,即农村妇女题材的“悲怆三部曲”:《村野的爱情》、《微贱的银花》、《换来的灵魂》,知识分子题材的“追寻三部曲”:《神的失落》、《寻梦者》、《沉重的十字架》,另外“苦难三部曲”也是知识分子题材,其中《窄门外》、《在漫长的道路上》已确定,但他还准备再写一部以“文革”为题材的长篇小说,书名还没想好。他说出这样的宏大计划时,是刚从华东医院做完白内障手术出来,何况他当时已经是一位79岁的老人,我惊讶于他对写作的深爱和对苦难的刻骨铭心的记忆。他那花白的头发和高大的身躯,似乎容纳了太多的深重的经历与因此而生的反思。

我以前只知道西彦先生是一位写作农村题材与知识分子题材的高产作家,他所写的作品之多,早已超出我的阅读能力,加上我又是一个懒于读小说的人,因而对西彦先生的了解,也就局限在上面的这些书名上。但后来我读到他几篇回忆朋友的文章,以及《随笔》上发表的《焚心煮骨的日子》中的一段文字,便开始收集所能看到的他的个人的散文集。集中的阅读使我发现,他是我所见到的最执著地深刻反思“文革”、反思历史的老人,他从自己以及在“文革”中受迫害而死去的朋友身上来回顾并解剖这段有些人不愿甚至不敢正视的历史。我想他的每次写作,都是一次重新揭开自己身上的伤疤,他是忍着怎样的伤痛,在为历史留下可贵的记录,舒芜先生称之为真正意义上的“发愤著书”。别的不说,我以为,单是他的两本书名,就很能说明这一切。

我所说的两本书,最能集中体现他对我们民族共同走过一段弯路的痛定思痛的反思,即《炼狱中的圣火》和《焚心煮骨的日子》这两部书。可惜,后者现在并不能看到,而《炼狱中的圣火》书店里也早已不再见到了。然而,正是这些正统文学史里读不到的记载,为我们及后人留下了弥足珍贵的一笔财富。

王西彦先生是上海作家中第一个给关进作协牛棚的,有一天,他在家里一觉醒来,听见广播中有自己的名字,这才知道他被市长点了名,头衔是“反党反革命分子”。接下来就是一阵狂风暴雨的冲击,上海戏剧学院的狂妄大队,在打落他的门牙的同时,也打碎了一个老知识分子的心。

西彦先生为什么还要在晚年回首这些令人痛苦的往事呢?这与巴金老人呼吁建立“文革”博物馆的倡导,其用意是一致的。他说过这样一段话,“不错,类似的悲剧绝不能再让它重演了。但这需要不懈的斗争,首先是不能忘记曾经发生的黑暗的过去。流在大地上的血迹将受到雨水的洗刷,印在人们记忆里的往事也将随时间的推移而淡忘,只有把它镌刻在文字记载里,它才能给后世读者留下鲜明的印象,引起他们强烈的悲愤和应有的警惕。”

他以自己从未放松的警惕来提醒人们不应放弃应有的警惕,当人们还沉浸在刚刚粉碎“四人帮”的欢快与喜悦中时,他已经意识到认真反思的工作应该开始了。他后来说过,“刚从‘四人帮’宣告覆灭时的震惊中定下神来,我曾计划写两组作品———一组是反映1966年到1976年间知识分子遭遇的中短篇小说,另一组是为同时代人写照的回忆文章。后者已在几年前完成,就是回忆文集《炼狱中的圣火》。”董鼎山在《向王西彦致谢》一文中把这本书称之为“可以成为预防未来精神病虐待狂者大批产生的医疗书”。

西彦先生以沉重的心情与笔触来书写一段沉重的历史,我想他之所以会比别人更为沉重,是因为他即使在最令人悲愤的岁月里也时刻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因为他是铁屋里的醒者。巴金在1980年香港《大公报》上《随想录》之52中讲过这样几句话:“我是真心‘认罪服罪’的,我和西彦不同,他一直想不通,也一直在顶。他的罪名本来不大,因为‘顶’他多吃了好些苦头。”在牛棚里,“我同西彦是有分歧的”,“我们的分歧在于我迷信神,他并不那么相信”,“我始终有这样的想法:通过苦行赎罪。而据我看,西彦并不承认自己有罪,现在应当说他比我清醒。”

西彦先生深感“知识分子遭受的苦难很深重,经历的考验也很严峻”,因此他要写下他们的顽强乃至挣扎与历史的不公。我想,这就是《炼狱中的圣火》与《焚心煮骨的日子》两本书的形成。此后,他一直没有忘记自己对这段历史的警惕,又写出了《毕生无悔的跋涉者》、《纯金的性格和对绿色的追求》、《屹立在狂风恶浪中》等篇章。

在西彦先生文学创作65周年纪念会上,王元化先生的几句概括,不仅是对西彦先生的性格归纳,其实也是总结了他们这一代人的共同特点:“不降志,不辱身,不追求潮流,不回避危险。”的确,我们从西彦先生的脸上读到了中国知识分子典型的执著与沧桑,他们经受了太多的愁苦,他们对于苦难有着太多的记忆,颠沛流离的生活,备受凌辱的日子,都经历过来了,现在他们手里的钟槌还在继续敲打。西彦先生在最近出版的散文集《在自己的钟楼上》序里说,自己“对钟楼尚存恋念之情。既然手里的钟槌还能勉强挥动,总不妨在钟楼上再停留片刻吧。”

只要他在不停挥动钟槌,那他留给世界的回声就一定会更久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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